Dead Cage 午夜、冰冷、重要的物品被破壞 我將大批拆開來裝在深色玻璃瓶裡保存的膠囊與藥片配著冰水一飲而盡,接著很快便陷入非常、非常深沉的睡眠。在夢裡我見到染上流行病急逝的埃姆林了,淺金髮絲的天使覆上我、對我說出記憶中無比熟悉的情話,他開懷的笑容耀眼無比、青綠短草與泥土的清新氣味竄入鼻間、午後近晚的天色再將五感能接收的一切披上溫暖的淺橙薄衣,夢中的世界是如此完滿。 我想回應埃姆林,但就在我話到嘴邊時,埃姆林的笑容先一步消失了。 他雙手撐在我頰側兩旁的草地上,不知是難掩失落抑或不捨的神情全籠罩在他自己造出的陰影裡,他吸了吸鼻子,以帶有哭腔的聲音開口:「小熊,只有這次,我不要你跟。」 為什麼?明明我們都同意,共處一起的時光是最快樂、最不可能找到任何替代品的。 「小熊,我不能帶你走、那樣太壞、所以我不要你跟,雖然我很喜歡你,可是不行,誰都沒資格要誰跟他一起走的……」 埃姆林得在我上頭支撐他自己,所以他無法阻止自己的眼淚別滴上我的臉,他抽泣的模樣還是很好看,我看得入迷,直到他好不容易停止哭泣、低頭吻了我額間,我才意識到他最後說了些什麼。 他輕聲說:「小熊,如果你真的愛我,請你為了我,試著習慣我的離去……」 我在全然黑暗的意識空間中重新找回掌控權。 一點點、一點點,自美好的夢境緩緩返回現世。 起先我感受到低溫,冰冷的空氣像無數密實排列的細針刺上我的臉,不至於難受,卻已足以喚醒我。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早已不處在自己的臥室,緩緩睜開眼,我在灰暗色佔去絕大部分的視界裡,仰賴自門縫流入室內的光線看見天花板的白色;視界下半部則有停止運轉的吊扇扇葉,與此同時我嗅到消毒水的氣味,這裡是醫院。 接著我才感覺到疼痛。小部分來自刺入右手腕輸送點滴液的針頭,更多則是喉間與胃。好痛、真的好痛,胃袋在燃燒、喉間彷彿被人以利刃或粗鬃刷刨過,我感到喉嚨乾渴得厲害,明知徒勞也想吞嚥唾液滋潤,只是一扯動頭頸肌肉,我又痛得想掉淚。 我還活著。 我怎麼還活著? 「對錶。死亡時間十二時零九分四十三秒,可以通知家屬了。」我隱約聽見門外傳來沉重的宣告,死的不是我,而是不知道哪間病房的「鄰居」。 「喔?醒了。」接在細微的死亡宣告後是距離近多了的陌生男聲,他的聲音從右方傳來,悠閒的陌生人坐在我的病床側,我沒力氣轉頭看他。「剛才接了一些市中心爆炸意外的傷患,一樓急診很忙,所有沒要緊事的人全被叫去支援,今晚就忍耐一下,只有我看著你。」 陌生男聲的語調平板至極、毫不惋惜、對甫自殺未遂的人來說冰冷的有些殘酷,但我覺得很好,他似乎很清楚我的需求。我不希望任何人責怪我、也不要無濟於事的安撫,他說著無關緊要事物的聲音,反而順利將我逐漸清晰的意識拉出肇因於過久睡眠引發的劇烈頭痛。 我試著轉頭看他。喉嚨還是很痛,但現在要我動作,我頂多只提得起力氣轉頭了。 「因為家屬探視時間過了,一樓又塞滿緊急傷患,送你來的那位律師朋友只能白天再來看你。要我陪你聊天嗎?」陌生男人大概是湊巧值夜班的醫生,他很高,塞在單人座沙發裡看起來有點好笑,我花了點時間才看清楚他的臉,是個和平板的聲音一樣、板著一張臉判讀不出情緒起伏的東方人。 他和埃姆林完全不同。 我皺了皺眉拒絕他的提議。 「那我就繼續說了。」絲毫不顧傷患意願的醫生往醫師袍胸前口袋掏出獨立包裝的方形嚼錠拆開吃下,別在口袋前的工作證姓名欄寫了三個漢字,我只看得懂前兩個緊密排列的字的第二個是「川」,頭尾兩個我看不懂,標在漢字下方的拼音又太小了無法辨識。「這是戒菸嚼錠,請別在意。我知道你,理查,常常看你和那位長得很好看的先生來找喬治爺爺。」 「嗚……呃……」我不由自主地想開口說話,他叫埃姆林,那位很好看的天使叫埃姆林。 「冷靜點,我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喬治爺爺常跟我聊到你們的事。他很喜歡你們喔,所以和你一樣難過。」醫生拿起病床邊小櫃上的水杯與棉棒,將棉棒沾濕了再充足潤濕我乾裂的唇片。「他說,還好沒有一次失去兩個孫子。」 是這樣嗎? 「嗯。華格納先生知道他不在了,你會難過;就像如果離開的是你,他肯定也不好受。他留下很多愛在世上,最大那一份就是你了,理查。」 隨著醫生事不關己的敘述,我開始聽見更多,也看得更清楚了。 我依然不希望任何人責怪我、也不要無濟於事的安撫,我只需要埃姆林。無論醫生是否先從艾倫或老喬治那裡知道什麼,他懂我的需求,並在我困在這副如同死去軀殼內的囚犯般無能反抗時,坐在一邊看顧我。 我不顧胃袋與喉間歷經藥液反覆灌洗後殘留的劇痛哭了起來,我沒辦法放聲大哭,只能發出碎玻璃般零散又尖刺的怪聲。 「如果有人經過,我會關門的。至少到明早前的這段時間,沒有人會發現。」 東方臉孔的陌生醫生又拆開一片戒菸嚼錠投入口中,那副平板至極的聲音依舊沒有任何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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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是掌心流沙,唯獨帶不走愛情 西元1945年、心機重、太陽照樣升起 「愚蠢低劣,不能飛翔,沒有利爪,但野心卻勝過世上的一切。」 「人類比魔鬼更加可怕,他們自恃充滿神愛,他們替天行道,旦凡忤逆他們,看不順眼的,他們有無數的法子來折磨人。唯有人類才擁有自由,只有人類才擁有價值。」 身穿一襲黑袍的魔女高舉手中的權杖,她銳利的雙眼掃過在場所有女巫,帳篷火把上的明火在黑暗中照亮了她的身形。 「別急著殺死人類。冷靜,看著我,你們的拉結。」她咧著嘴角,權杖上的煉金石散發著奇異的光輝,那是一種未知的色彩,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卻美得懾人,如同它風姿綽約的主人。 「百年前,他們開始專門獵殺女巫。」拉結高呼:「那時我們的男人在哪!他們為我們作了什麼?」 「他們消失了。」有人回應拉結,接著一句又一句的聲音傳出。 「他們把一切嫁禍在女人身上。」 「巫術是來自肉體的色慾,這在女人身上是永難滿足的。」有人念出了《女巫之槌》的句子,令多數女巫們憤怒地咒罵著。 在數百年前,有兩名膽小怕事的男巫混入人類社會中,他們以自身的力量爬到高位,接著書寫了那本極惡之書,廣為流傳,自此之後,人類專捕女巫。 然而,諷刺的是女巫法力高強,更多時候,人類殺死的是無辜的平凡女人,她們連與植物溝通都辦不到。 「扮作人類的男巫沒資格使用魔法!這是上天賜予巫師的力量,他們不配,他們必須和神父一起死!」幼妹被送上火刑架的女巫情緒失控地哭喊,便是人類再殘忍不過,他們也能咬牙抗衡,可當族群中出現叛徒,這成了最後一根稻草。 見所有人意見一致,拉結露出了微笑,她尊貴的權杖指向了東方的天空,射出了七道紫白色的閃電,照亮了夜晚的郊外。 「飛吧,救出我們悲慘的朋友!小心那些狡詐的叛徒和人類,這次行動,只屬於女巫!」魔女發號施令,一時間,帶著掃帚的女巫隨著她騰空起飛,而那些法力不足以飛行的,便留在原地,為她們的同伴祭祀佈咒。 一開始只是人類對於陌生的不安,然後是恐懼引發的憤怒,最後時代的迫害則造成了魔法人才的斷層。 魔女和巫師的數量就像是一輪彎月,而人類則像星河中的繁星一樣數不盡。他們訂下律法,要求這些巫者信服。那本厚重的律法可以大致說明,凡人究竟希望他們做什麼。 第一條,不得使用巫術,除非得到國家的許可。 但是往好處想,到了如今的社會,這算是留了條生路給巫者。即使恐懼,凡人依舊有求於巫師,女巫能透過占星術預知未來,以術法為人祈福,施展延長壽命或是掠奪愛人真心的魔咒。 凡人的慾望無可滿足,這使他們對巫者趨之若鶩,不時有人違反法律,私自向巫師請求魔藥。 反觀吸血鬼,他們本該是站在生物頂端的存在。若非人類數量龐大,他們約莫會成為沒有天敵的生物。 就連女巫也不會主動招惹一名吸血鬼,他們重視家族榮譽,相當團結。力量不遜於狼人,卻聰慧如巫師。 凡人熟知一旦日落,吸血鬼身上再嚴重的傷口也會復原,所以人們總在正午時去撬開隱蔽的棺木,將野玫瑰花束灑滿在棺木旁,阻礙吸血鬼可能逃脫的路徑。 接著他們會使用橡木釘入吸血鬼的心臟,再放火焚燒吸血鬼,直到他化為灰燼為止。 長生的種族啊,你們當心了! 神造你們,是讓你發揮自己的價值,可你們擅自作主的手足不明白,他們膽敢書寫神的話語,傷害強壯的你們,甚至捕捉林中的精靈用以取樂。 他們是神的摯愛,但他們背棄了神。 他們是憑著什麼?使神造的世界充滿了苦難。 「萬福瑪利亞,妳充滿聖寵。主與妳同在。妳在婦女中受讚頌,妳的親子耶穌同受讚頌。天主聖母瑪利亞,求妳現在和我們臨終時,為我們罪人祈求天主。阿們。」 慈悲聖母像前,一名少女跪在那處,虔誠地禱告。她是菲比,她敬愛天主,她無法忍受一天不與主和好。 每天早晨菲比做完彌撒,便會來到花圃旁的聖母像前禱告。她及腰的黑髮柔順地披在身後,在太陽光下被曬得發熱。 「菲比姊姊,媽媽讓我來幫你埋種子。」帕提克說。他抱著一袋裝滿種子的紙袋,正從育幼院裡走出來。 「好啊,這個小鏟子給帕提克。」菲比笑著讓過身,昨日拔過雜草以後,花圃有了空間可以種植更多花。 「這是什麼花?」帕提克在花圃上挖出許多間隔的小洞,而菲比則灑了兩三顆種子,然後將洞旁的土堆撥入埋好。 「這是媽媽最喜歡的月見草,開出來的花會是黃色的,就和帕提克的頭髮一樣漂亮。」菲比笑著拍乾淨自己手上的塵土,說:「我來去提水桶,帕提克去把澆花器找出來吧。」 在修道院旁邊,順著河流下游便有一座育幼院。院長夫婦是虔誠的教徒,在收養了菲比做為大女兒以後,又收養了其他孩子,最後把自己的家園改建成了育幼院。 爸爸的個性非常溫和,而媽媽則有些嚴厲,但他們善待每一個孩子,甚至讓已經成年的菲比繼續留在育幼院裡,只是菲比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所以會到鎮上的裁縫店幫忙貼補家用。 每天下課後,帕提克都會按時來花圃澆花,這是他第一次種植月見草,他希望這些花能長得茂盛美麗。而菲比也很放心地把這個任務交給他,每天都會先提一桶水放在花圃旁,方便帕提克直接填補澆花器中的水。 「小孩!」忽然有人在叫喚帕提克,讓他不免回過頭查看,但身後沒有人出現,而花圃圍牆後也只有一片森林。 砰的一聲,忽然有人從天上摔下來,嚇了帕提克一跳,他握著澆花器,好奇地問:「怎麼一回事?姐姐,你從哪裡進來的?」 「我是拉結,來自山丘。」風姿綽約的女人說。她容貌美麗,但卻穿著一身不祥的黑袍,手上還拿著一把老舊的掃帚,這讓帕提克覺得有些怪異。 但他定眼一看,發現她的臉上有著血痕,手臂上也有一道極長的傷疤。 慌張的男孩問:「你受傷了!你會死掉嗎?」 最近西方的大城因為戰爭又爆發了一次瘟疫,凡是有傷口的虛弱人類,就更容易染上瘟疫。帕提克擔憂地看著拉結,拉結對自己手上的傷痕視若無睹,血順著她的指尖滴落在泥土中,染紅了茵茵綠草。 「能給我一些水嗎?」拉結抬手指著森林,急迫地說:「這附近的河流都乾涸了。古井裡的水髒了,唯有那桶水乾淨的水,來自融化的高山白雪,我只要一些。」 「給你,都給你!」帕提克吃力地提起水桶,裡面的水只剩下半桶。他旋即進屋拿出了一些乾淨的布,還有繃帶。 「你真是個好孩子。」拉結傾倒水桶,讓冰水淋在自己的傷口上面,水接觸到傷口時,她疼得皺起眉頭,咬著牙關。帕提克親眼看見,她的傷口正在冒白煙。 等傷口沖洗乾淨以後,她墊上一塊洗淨的乾布,用繃帶纏緊後綁好,朝帕提克道謝。 「這個給你,當作是謝禮,小朋友。」拉結從自己的項鍊中取下其中一枚珍珠狀的球體,放在了帕提克手中。 「糖果?」帕提克想也不想就放到嘴裡咬了咬,又吐出來說:「好硬,也沒有味道。」 「這是草眠果,以後要是遇到危險。把它含在舌頭下面,等它化了,你就不會有事了。」拉結說完便騎上掃帚,一蹬地又飛上了天。 瞠目結舌的帕提克後知後覺地說:「啊,魔女?」他在原地愣了一會,最終將草眠果包到糖紙裡面,謹慎地放入了自己的口袋裡。 「帕提克,你剛才進屋拿布做什麼?」菲比抱著洗乾淨的衣服走到花圃旁,準備晾乾孩子們的制服。但卻正巧看見空中那抹黑色身影,她不敢置信地看著魔女,將手中的衣籃放到地上,衝到帕提克身邊檢查。 「你有沒有受傷?那個魔女方才是進入了孤兒院嗎?」 「菲比姐姐,她受傷了,她的傷口碰到水就開始冒煙。」帕提克說。他沒有拿出那顆球,他的直覺告訴他,菲比貌似不喜歡拉結出現在這裡。大人們都不太喜歡魔女,但帕提克不曉得何為懼怕。 菲比自然不是小孩子,以她的修女身份,和魔女本來就是對立面。她在取水時,總會模仿神父們,誦經文為水祝聖,希望花圃的花能生長得更好。 「下次不能和她對視,也千萬不要和她說話。」菲比開始禱告:「主啊,我用聲音呼籲的時候,求祢垂聽;並求祢憐憫我,應允我。阿們。」 當菲比在禱告時,帕提克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媽媽說過,他們是生在光中的孩子,神會保護他們不受罪惡侵擾。他們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人點燈,不放在斗底,而放在燈檯上,就照亮一家的人。 要小心魔鬼的引誘。所有規矩,他都努力遵守,可是帕提克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被當成壞孩子。 今天午休時,帕提克不經意聽到老師們的談話。要對帕提克寬容,因為他是個沒有教養,但非常可憐的孩子。帕提克比惡棍彼拉多還要認真打掃,比他更加聰明,帕提克同時也覺得自己過得很快樂,但其他人卻認為他很可憐。 他曉得這件事不能告訴菲比和媽媽,這會讓她們傷心,因為她們將每個孩子視為最珍貴的禮物。自己的寶物被人輕視,有誰會高興呢? 那顆包覆在糖紙中的草眠果,被帕提克緊緊握住。這是他第一次沒對菲比說實話,他覺得自己像個壞孩子。 但是,他想去接觸真正的邪惡。 唯有碰觸邪惡,他才曉得,自己到底是不是壞孩子。他愛他的神,他不願意讓神難過,等他證明了自己,帕提克才有勇氣受神眷顧。 離開人類聚落的拉結回到了自己的木屋,迅速地調製了一瓶魔藥,接著大口飲下,這才讓她的臉色好看一些。 女巫們的救援行動失敗了。 她們成功在半夜衝入修道院,四處縱火,最終在地窖裡找到她們的朋友。女巫們不敢擅動,將主導權交到拉結手上。因為那是拉結年輕時,在外遊歷所認識的友人,這位朋友熟知密林的每一條道路,他是一頭擁有重生能力的焰獸。 他高大強壯,但溫馴有禮,是少數能與女巫交好的傢伙。 但當拉結靠近時,被鐵鍊拴住脖子的他,渾身是血,彷彿被泡在蔓越莓果醬中一樣。他那條有著美麗斑紋的粗壯尾巴不見了,他結實有力的雙腿也消失了,他的胸口滿是尚未癒合的模糊血肉,甚至不用撥開就能看見森森白骨。 一頭擁有千年長壽的焰獸,在缺乏營養,飽受虐待的情況下,他的身體再也無法重生。也不曉得已經氣絕多久,屍身散發著惡臭,飛蟲在他身上盤旋。 「拉結,我們的拉結。」一名年輕的女巫握住了拉結的手,她哽咽地抱著拉結,說:「他死了,但他的靈魂已經到了沒有人類的美好國度。」 無話可說的拉結瞪著眼,她將自己的掃帚扔到一旁,脫下黑色的手套,親手撫去焰獸身上的蛆蟲和髒汙,用修長潔白的手去梳理糾結的鬃毛,她喃喃:「他很愛乾淨,這裡太髒了,充滿著人類的臭味,我得帶他離開這裡。」 「我們的目的是帶他離開,不能把他交給人類。」拉結說。而一名女巫脫下自己的袍子,將焰獸殘餘的屍身包裹在溫暖的袍子裡。 「呀!」角落有女巫尖叫了一聲,但她隨即壓低了嗓音,卻仍舊引起了同伴的注意。 拉結摘下自己耳垂上的耳飾,接著耳飾在她手中變成了權杖。她亦步亦趨地走了過去,看見了牆壁上,那用鮮血塗抹的字體:「讚美這位兇惡粗暴的朋友,在這一年五個月裡,餵飽了城鎮裡八百人的肚子。」 她還來不及看見屬名,樓上便有女巫尖叫,還有無數咒語射出。拉結低喚一聲,掃帚便自動飛到她身旁,樓上有人喊著:「埋伏!」 她揚起權杖,將所有地窖中的女巫送到鄰近的丘陵。這是極大型的轉移魔法,相當耗費魔力,而拉結自己則乘著掃帚,飛出修道院,審視那些高舉火把與武器的人類。 「魔女!」 聖水、十字架和念珠,這些人類發明的東西對她們不起作用。但石頭、銀製彈頭和大火卻對她們造成巨大的影響。 這個場面沒有足夠的時間再給拉結念咒語,她只能釋放一些低階的魔法,去保護那些還不夠強大的女巫。她一個女巫也不願放棄拯救,這些女巫是她沒有血緣的家人。 在拉結的抗爭與保衛之下,人類直到最後也沒能成功獵捕到一名女巫,但那顆劃破拉結手臂的銀製燃燒彈頭卻對她造成了傷害,原先那把槍的瞄準位置是一名方成年女巫的喉嚨。 「去追,她們跑不遠的!」 作為法力最高強的領頭人,拉結當仁不讓地讓自己作為搜捕誘餌,逃入森林之中,而其他負傷的女巫則走另外一條相反的道路。人類一踏入森林,便迷失在這片充滿迷霧的森林裡。 拉結向森林精靈道謝,她還未請求,這名和藹的精靈便主動出手相助。也許是因為人類實在樹敵過多,多數種族都不太喜歡與人類親近。 她發覺了彈頭上抹了怪東西,即使只是擦過,依然不斷在腐蝕她的血肉,拉結當即便想擦洗傷口,最終她找了一間渺小的育幼院,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站在那裡,像是在澆花。 原先拉結還在猶豫,要等男孩離開才去舀水,但傷口忽然一抽痛,讓她沒掌握好這把被燒壞尾巴的老舊掃帚,直接從低空摔落在地。 那個男孩像是不曉得她是女巫一樣,比起明顯到不行的黑袍與掃帚,他更在乎拉結臉上的血痕與傷口。 他之後的舉動相當貼心,但拉結明白,再純真無邪,他將來也會成長為一名具有殺傷力的大人。她給這男孩留下一枚草眠果,因為她有預感,戰爭及瘟疫會蔓延得更加嚴重。 人類並不曉得,每次瘟疫忽然爆發的時期,便是吸血鬼被大量屠殺之後的事。吸血鬼雖然以血液為食,但他們並不像人類所謠傳會把人吸乾,吸血鬼的吃相極為優雅,並且少量多餐。 那些睡夢中曾被偷偷吸食過的人類,身體將會變得更加健康強壯,與他有過體液接觸的人也會如是如此,只是這種影響非常薄弱,沒有太多人發現這種改變來自吸血鬼。 一開始,吸血鬼並不會去主動殺死人類,他們有許多手段可以殺人,但不代表他們會那麼做。他們懂得殺光一個族群對自己沒有好處,但人類不懂,恐懼佔領了他們的心,他們主動去殺害吸血鬼,人鬼就此兩立。 今年的瘟疫比往年還嚴重,吸血鬼也鮮少與人類接觸了,他們只吸食莊園自行豢養的家禽,並且向女巫請求,在莊園外佈下迷陣後,從此過上避世生活。 「拉結,你還好嗎?」年少的女巫站在屋外詢問,她們之中,有些人受了不輕不重的傷勢,但肉體的疼痛並不足以輾過心靈。 她們等了許久,驕傲的女巫才推開門,靠著門框說:「我很好,我只是睡晚了一點。你們小心一些,來我這裡時別被人類發現了。」 「拉結,我們死去的朋友們,沉睡在你腳下的土壤,現在我們需要你的幫忙。」女巫深吸一口氣,說:「人類在遠方的大城興建鋼鐵的城堡,即使是白日,天空也是一片漆黑濃煙。我們的魔法減弱了,土地的力量也跟著貧脊了,我們可能掩藏不了女巫聚落。」 「我明白了。」拉結的長髮還有些凌亂,看來是剛睡醒沒錯。她說:「沒問題,我會幫助你們,我是你們的拉結。」 女巫們又閒聊了一會之後,才真正散去。人一走光,拉結就直接蹲在地上,顯然是非常難受。 她的手臂上纏繞了相當厚重的黑布,人類的能力在百年間進步的太快,她不得不好好正視起這個問題。 不過就目前看來,她還必須替女巫的部落再施下更加完善的保護魔咒。 「拉結,你們真的是女巫耶?」躲在屋中的帕提克跑了出來,他詫異地看著那群女巫遠去,而拉結自豪地說:「當然了。」 「小孩,你不怕我吃了你嗎?」拉結張牙舞爪地嚇唬帕提克,但最後卻只能逗笑帕提克。 「怕啊,不過你們超酷。我也能騎掃帚飛嗎?」 「不是每個女巫都能騎掃帚的。我就算不用掃帚也能飛。」拉結晃了晃手腕,一顆鮮嫩欲滴的紅蘋果出現在她手上,她將蘋果塞給帕提克,說:「你確定沒有人發現你往這裡來?」 「你要小心人類,他們連小孩都殺得下手。他們心機重,擺出慈愛的模樣,實則想知道你是否乖巧聽話。你的菲比姊姊沒發現你外出嗎?」拉結看著小孩天真地吃著水果,顯得相當煩惱。 「可是如果我不來的話,你會一個人死掉,對嗎?」帕提克問。 數日前,他遇上了又來孤兒院尋覓淨水的魔女,帕提克在那之後,每天都像是澆花一樣,會提半桶水給拉結清洗傷口。 「菲比姊姊每天都要花很多時間祈禱、念經和默想。」帕提克眨了眨眼睛,說:「我知道她不喜歡魔女,所以我沒讓她知道我來這裡。我和你一樣壞?」 「對,你是壞小孩,超級棒的壞小孩。」拉結本來對人類之子有不信任之感,但帕提克相當善良,似乎對於相反立場的人,他也能平等地釋出善意。 但一想到這樣乾淨的孩子,早晚會成長成大人,她不免感到可惜。 「我猜你的菲比姊姊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你不用再為我提水了,好好回去生活吧,我得去幫姊妹們施咒了。」 「拉結,你不會死掉,對嗎?」臨去前,帕提克回頭又問了一聲。 「對,當然,我是法力高強的拉結。」太陽照常升起,魔女則無所不在。 就如拉結所言,今日菲比提早結束了祈禱,站在門口看著帕提克從山坡上走回孤兒院。 比起被抓包的不知所措,帕提克此時的心情是一種不敢置信,拉結連水晶球都沒有拿出來,就預言了未來。 「帕提克,你去了哪裡?」 「我去找朋友。」帕提克說。他不覺得自己說了謊,只是有些心虛,因為大人們是這麼痛恨巫術。 「去杳無人煙的後山?」 男孩低著頭沒有說話。菲比嘆息了一聲,她走上前,蹲下來拍拍帕提克的肩膀,說:「帕提克,別再去找她了。現在很危險,你該好好待在家裡。答應我,帕提克,可以嗎?」 「菲比,你——認識魔女?」帕提克詫異地抬起頭,卻見到菲比了然的目光。 菲比親自維護了許多人,孩子、老人、婦女與窮人,也維護過那些心靈脆弱的優勢男人。 她總是如此光明磊落,這讓帕提克不免去想著對方縱然痛恨黑暗巫術,但從不痛恨任何生物,因為我們都是神的孩子。 「進去吧,媽媽烤了很多派。」 目送了孩子回到安全溫暖的孤兒院內後,菲比穿上了斗篷,提著燈火走上山坡,那座木屋立在風淒霧茫的山坡上,時常壟罩在細雨和漫漫白雪中。 女巫們住在部落裡,唯獨魔女居於山丘,俯視著孤兒院。菲比深呼吸了一口氣,還未敲響門,門就自動朝裡打開來。 她也不訝異,只是走進屋中,平淡地說:「你的傷怎麼了?為什麼這麼久了還沒好?」 「我也不曉得。」拉結拈了一束柯巴樹脂香,燃燒的香散發出了讓人鎮靜的氣味,而菲比迅速地摀住了自己的口鼻,顯然非常戒備魔女的舉止。 拉結笑了一聲,說:「你看起來很疲憊,聞點這些能夠放鬆。柯巴樹有很強的淨化功能,還能召喚聖靈,對我們而言非常神聖,當然的,你們這些教徒只要呼求主就夠了。」 「我不是來和你說這些的,你和那些女巫不一樣,你是人類,外面開始了戰爭,你該回到大家的保護圈裡。」菲比意猶未盡地說:「你的傷也需要讓醫生替你看一看。」 魔女只是拉下了自己的黑色長袖,蓋住了手臂上遲遲未痊癒的重傷。她朝菲比招手,說:「過來。」 神色猶豫的菲比遲疑了一會,但還是走上前去,拉結趁她不注意時,一把將她拉到懷裡,這讓菲比緊張地掙扎起來,不過拉結發出了疼痛的嘶聲,說:「你弄痛我了,別亂動。」 而菲比怕對方的傷口惡化,也真的沒有其他動作了。 空氣中散發著乾淨輕盈的香味,帶著木質香味基調,確實如拉結所說,柯巴樹使人心靈祥和。 「我的耶穌基督,我們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片刻的沉靜後,窗外寒風沙沙作響,拉結道:「菲比,我不可能放棄她們。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可以繼續守護你想守護的一切,只是我不夠資格,我寧願死後下地獄,也不能放棄我的朋友們。」 「人類嚴重侵犯到了他們的領地,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全部消亡。一旦世上只剩下人類,你們祈願的美景也只能在死後的天堂才能看見。」 修女手握魔女的權杖,看著法力勝過諸多女巫的拉結,卻治不了自己的傷,這讓菲比感到窒息。她什麼都無法為拉結辦到,連一句早該坦承的實話也說不出口。 當初她們分別時,菲比落下的淚水始終燒灼著拉結的心臟。她們總為他人福祉而奔忙,但攸關到她們彼此之間的愛時,卻無法擱置在這片青青草原。 外頭細雪紛飛,屋中人情荒涼。 「我多想一直這樣和你在一起,什麼都不用管。」菲比說。她低垂的目光使拉結怦然心動。 她牢牢握著拉結的手,像是當初年少時一樣。她們這一路走得太過漫長,作為修女,菲比一開始埋藏了自己的本心,傷害了拉結,但當對方四處流浪以後,她才發覺思念生長得過於迅猛,令人不安。 「別驚慌,你的神會陪你步步前行。一直到天荒地老,都會是如此。」拉結安撫著菲比,她也想和菲比在一起,但世人不容許,立場不容許,她們對於生命的愛護也不容許彼此自私情長。 不要為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地上有蟲子咬,能鏽壞,也有賊挖窟窿來偷。只要積攢財寶在天上,天上沒有蟲子咬,不能鏽壞,也沒有賊挖窟窿來偷。 因為你的財寶在那裡,你的心也在那裡。 人生不需要輝煌的成就,那些空虛的執著最後都只能隨風散去。可沒有這些風浪,只怕她們也無法堅持下來,便是這些跌宕的苦路堅定了人心,使她們念念不忘。 等山坡的風停止了,雪融化了,興許她們就能享受生命了。 「這是我的權杖,我的魔力源自它。你要是把它給偷走了,我就當不成魔女了。」拉結輕聲說。 「你偷走了我的心,又偷了我的權杖,那我就只能是你的拉結了。」 外頭戰火四起,一向信守道規的菲比伸手從拉結身邊奪走了權杖,她將權杖扔在地上,低頭親吻拉結珊瑚色的紅唇,而拉結也回吻著她。這純潔明亮的兩人此時看起來是多麼美麗。 木屋裡沒有戰爭,沒有命懸一線的女巫鬼族,沒有心靈枯竭的信眾。只有她們彼此,拉結仰頭輕笑著說:「我終於到了天堂,讚美我們的主,親愛的修女。」 「別說傻話。」菲比低頭啃咬拉結的側頸,彷彿她成了吸血鬼一樣,她一邊舔舐著對方,一邊索要著對方給予她炙熱的生命。 「我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拉結呻吟著,而菲比握住了她的手腕,說:「你如果要死,就死在床上吧。」 魔女預言了西元1945年戰爭將會結束,但世上的紛爭永不止息。就像生命會消逝,但靈魂永恆不滅,靈魂只會蛻變它存在的形式。 「你不會死的,對嗎?你有魔法,這只是一點小擦傷——」事後,菲比撫摸著拉結手臂上的繃帶,她能清楚感覺到她的拉結正在一點一滴地離開。 「眼淚幫不上忙的,別哭了,只要你想,我就會一直陪著你。」拉結笑著,她總是不會哭泣,就算心傷也總帶著驕傲的笑容。她說:「我們來生有緣再見?」 「不,拉結,我不要失去你。」菲比哽咽著。她這一生維護過許多人,他們其中或者有人戴罪,也有人不願悔改,但她獨獨沒有在世人面前維護過她自己的拉結。 她覺得由上帝親自為她自己祝聖也沒有用了,她的心彷彿像是被撕裂開一樣劇痛,但拉結卻不在乎肉體的疼痛,畢竟她心上的傷終於癒合了,她得到了菲比親口說的愛。 「菲比,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孤單了。」 Unsicher Waltzer不安定的華爾滋 初春、甜膩、休養 01. K在搬進這一棟公寓的第三年,頂樓的水塔擴建成了一個小小的房間。是這整棟樓租金最便宜的房間。 K住的公寓在城市較不繁華的一隅,屋齡已經三十有餘。稍微染上苔綠與一些雜色的灰白色水泥樓體。一共十五層樓。隔音並不是很好,而K是十五樓唯一的住戶。 他也有過退掉現在的房間,改租那一個房間的念頭。 在沒有改建前他也上過頂樓的天臺幾次,俯瞰下方的地景時會讓人有些暈眩。風大得像是能夠把人颳下去。感覺距離太陽很近,但並不會讓人比較溫暖。離街道和一切都遠遠的,有些寂寞的地方。但畢竟只是一閃而過的想法,K並沒有去執行。 二月底的某一天K從外頭回來的時候看見了公寓的電梯前擺了兩、三個不算大的瓦楞紙箱。 從走廊一端已經禿頂、有點啤酒肚的中年管理員手中揣著鑰匙向電梯的方向走來。隨著皮鞋在瓷磚地面上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鑰匙亦發出清脆的聲響。 管理員的身後跟著一個女孩子。熨得整齊的白色襯衫,搭上卡其色的水手領巾和同色的短裙。白色的長筒襪拉高到了膝間,裙襬和襪緣間露出一小截大腿。顏色相當淺的棕色長髮有些乾燥地捲曲。整個人看上去稍微瘦了些,但毫無疑問地是一個相當清秀的女孩子。或許也是K相當喜歡的類型。 新住戶。也是少見。K一面想著一邊看著管理員幫著那個女孩子把那些箱子搬進電梯裡,一面鑽進電梯裡,體諒地只佔據一小角。 電梯上升的速度不快。除了機械運轉的聲音以外幾乎無聲。K看著電梯裡的鏡子,試圖不讓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那個女孩子身上太久。 他沒有注意到管理員與那女孩子並沒有按下其他樓層的按鈕,所以在那兩人同他一起在十五樓出了電梯時他稍微有些詫異。 十五樓只有兩個房間。K住在其中一間,而他記得另一個房間裡住這一對年輕的夫婦。K還在困惑的時候那兩人朝著通往頂樓的樓梯走去了,他才瞭然,那個女孩子原來是租下了那個在頂樓經過擴建的房間。 02. 一直維持著偶爾刷論壇的K在那不久的某一天,在某個帖子上看見了那個女孩子穿的水手服。「北區高中制服大賞」之類的標題。因為蠻多人在下面討論,於是一點開首頁就看見了。 一般水手服樣式的制服顏色不外乎是藍配白,或者紅配黑。所以K原本想那只是仿製服樣式的衣服罷了。原來那個女孩子還是高中生。 所以這也有些奇怪。高中女生獨自一人住到這麼一個屋齡偏高的公寓。那個女孩子搬進來後K也沒有印象有再看過她出門。而她理應就讀的T高在在北邊的縣市。 不過這件事情也只被K掛記一段極短的時間。接下來的一整週他都因為即將截止的幾個翻譯稿件忙得連飯都忘記吃。 03. 早春的天氣不太穩定。月中的時候一個鋒面使得好不容易暖和起來的天氣頓時又冷起來,寒風刺骨。 這一次的客戶盡是無理取鬧地臨時增加不少要求。K已經把稿子改了七、八回,實在是有些厭煩,於是敞開房間的窗戶。風很大,呼嘯的聲音像是什麼人的怒吼。忽然間不少紙張就這麼從眼前降落下來,甚至有幾張順著風從大敞的窗戶飄進來。 他拾起一張看了看,像是一份很大的地圖的一小角,上頭有些潦草地用了鉛筆寫下那些城市的名字。K騰開了筆記型電腦,手撐著桌子朝窗外探出身子微微轉頭向上看。他看見一雙相當纖細的手臂從樓上的窗戶裡伸了出來想要抓住那些翻飛的紙張。 她也開了窗戶嗎? 過了數分鐘K聽見了有人跑下樓。「叩蹬、叩蹬」地,有點像是拖著腳走路的聲音。 K於是收拾了那幾張飛進自己房間的紙,拿了鑰匙出了房門下樓。到馬路上他看見那個女孩子穿著一件長長的格子襯衫,姿勢有點奇怪地蹲在路邊。女孩一隻手撐著一把半透明傘面的雨傘,另一隻手伸長了有點急忙地想撿起那些紙張。K沒有多想地靠了過去,彎下了腰幫她撿。 那個女孩子神色有些茫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去繼續撿。掉到馬路上的紙張不少,但是K加入後花不了幾分鐘就全部蒐集回來了。K將手中多少有些摺痕的紙張還給女孩的時候看見對方似乎有些介意地微微瞇起了眼。 K陪著她一起搭著電梯回到十五樓。對方與他各佔據電梯裡的小小空間的一角,默然不語也避免視線交會,直到電梯中機械的女聲響起,「十五樓到了,電梯開門」。混在有些跑調的機械音中K聽見了那個女孩子很小聲地道了聲謝謝。 04. 過了幾天突然下起滂沱大雨。一連便是好幾日。然而理應沒有人會無緣無故想出門的日子裡K卻開始頻繁地瞧見那個女孩子。時常是帶著那把傘,然後就坐在公寓一樓管理員櫃台對面的室內花台緣上。或者是站在公寓大樓門口,也不撐傘便任雨水打濕身體。看上去有些令人擔心,而且頗為怪異。 一般而言,公寓裡的住戶都與彼此不相往來,也沒有幾個人會去關心誰,只是這般有些詭異的舉動依然會讓人頗有微詞。有一兩次在搭乘電梯時碰到其他的住戶時聽過他們談起這件事情。 K有次與客戶吃午飯回來後再次看見對方站在門口淋雨的身影,終是忍不住回到房裡拿了條浴巾,下了樓走近那個女孩子將浴巾披到她身上,向她問了如此做的緣由。K想他終於是瘋了,這樣的行為哪怕他根本沒想什麼也足夠可疑。但女孩倒是一反上次K幫她在路上撿紙時的態度,看上去十分開朗地笑起來接了話。我很喜歡雨聲,她說,可以融入雨裡的感覺挺好的。 那麼怎麼不待在頂樓聽雨、淋雨就好,那裡沒什麼人上去,也不會被人說些什麼。K這麼想著卻沒有說出口,只是把那個女孩子帶回室內。K從眼角瞥見,站在櫃台邊的管理員在見到K將那個女孩子帶進來後,似乎是鬆了一口氣地回到了櫃台裡的板凳上坐了下來。 在搭電梯的時候女孩和前次不同,靠得相當近,又斷斷續續地向K說了些話。比如說她的名字是W。其實在頂樓的那間房間裡有面牆沒漆好會漏水,濕度重得很。她的腳受了傷不太方便,所以把那把傘當作拐杖使用。沒有去上學是因為得休養。 簡直像是K前幾次近距離接觸的那個相當怕生的女孩子僅僅是個面貌相同的人。W說著每一句話的聲調都是稍微拖長尾音。無論是因為長髮被分到兩側而露出的一小截後頸,舉手撥弄因為被浸濕而貼在有些蒼白的皮膚上的髮絲的動作,或者是因為一隻腳不太好施力而有些向左邊歪斜的身體,都帶著與高中生的年齡以及那張清秀的臉不相符,稍微有些妖豔的氣質。 感覺有些危險。K一邊想著一邊不著痕跡地將身體稍微挪離似乎有越靠越近的跡象的女孩子,露出有點敷衍的笑。 到十五樓的這約莫一分半鐘的時間不知為何顯得無比漫長。等到他們終於出了電梯,K都感到胸腔有些悶痛起來。他將要轉頭朝自己的房間走去的時候W拉住了他的手,披著浴巾使得女孩子的身形稍微沒有那麼瘦小,那張清秀的臉笑盈盈地,告訴K明天到她在頂樓的房間取回浴巾。 反正大概是在哪個百元商店買的或是從澡堂摸回來的。K想,不拿回來也罷。 05. 人真的免不了犯賤。K是這麼想的。 將分散的地圖照原本的模樣拼回去後以不鏽鋼製的圖釘釘在有兩張全開的紙合起來那般大的軟木板上。巨大的軟木板是W向管理員要的,她想隔著一層東西總能幫助她的地圖抵禦一些濕氣。 K並不擅長於手工,原本打算取回浴巾後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間繼續他那些待完成的翻譯工作,但瞧見W帶著期待看著自己的眼神卻沒有辦法吐出拒絕的話語。 W說她原本是將這一份世界地圖以紙膠帶貼在窗戶旁的牆面上,但牆壁總是隱約帶著水氣的緣故紙張也染上濕氣。那一日她將地圖拆解開來想要藉著風使之乾燥,卻一股腦兒全被吹了出去。 「真是難以預料,是吧?」W咧開笑容如此問著。 外頭還在下著雨。「不過天氣預報說明天會放晴。」W如此說著的聲音聽上去不是很開心。「所以我們來做雨天娃娃吧。」 雨天娃娃是什麼,K心想,聽都沒有聽過。然後他將最後一個圖釘穿過紙張壓進軟木板中固定好。W看向他的眼神亮了起來,躍下了書桌朝他靠近。在K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那雙很溫暖的手便搭了上來。 「吶,先生,陪我做幾隻雨天娃娃?」像蜜般甜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稍微側過頭便能看見W近在咫尺的笑靨。 於是K再度敗下陣來。 W取了幾塊像是在百元店裡買的那種拋棄式抹布,在中央放上一顆用衛生紙搓成的球,包緊,然後用紅色的橡皮筋綁好,在頭部用麥克筆畫上哭臉。W做的娃娃頭都有些大,在橡皮筋上繫了棉繩後掛起來總會變成倒栽蔥的姿勢,配合那些哭臉,有些令人發笑。 然而W卻很認真地鼓起臉向K解釋道,如果沒有這麼做那些娃娃就沒有祈雨的效果了。K不太相信這種事情,但是此時如此較真地與他爭辯的W看上去很單純。那種很符合她實際年齡的單純。 W的臉湊得很近。不知為什麼她的呼息帶著甜甜的氣味。像是金平糖之類的糖果的香氣。等K回過神來他們的唇已經相疊,誰也沒有推開誰。 W的雙眼不知何時闔上了,和髮色相同的淡棕色睫毛很是纖長。K眨了眨眼,然後將唇慢慢下移,一路往頸脖間親吻下去。沒有扣上第一顆扣子的格紋衫子下鎖骨若隱若現,如翩躚的蝴蝶。 K在那形狀漂亮的鎖骨上輕輕咬了一口。W因為疼痛而輕輕發出了一聲低吟時,兩個人才猛地拉開距離。 K原本想為自己的踰矩開口道歉,但話才剛要出口便看見W面上愈發艷麗的笑。女孩子圓潤的指尖彷彿還有些留戀般地輕拂過自己的唇,極具暗示性的肢體動作讓K感覺到一股熱度猛地向下腹衝。 「……抱歉。」 K起身要離開的時候聽見W這麼說。 06. 即便他們那天做了五隻雨天娃娃,隔天還是放晴了。 K沒有上樓到W向她要他那天遺留的浴巾。無論是因為不喜歡晴天或者是因為那日如今想來有些尷尬的親暱,他都覺得對方不會為他應門。 K開了窗戶,徐徐微風灌入屋內,桌上擺著的辭典薄薄的書頁被風吹過一頁又一頁。帶著暖意的風觸感有點像是女孩子指尖輕柔的撫觸。 打住。這樣想下去豈不糟糕起來。K心想。他累積的工作量不少,現在應該要專注於工作,他卻一直在走神。 然後他聽見了吉他的聲音自樓上傳來,還有女孩子和著聲唱著歌的聲音。稍微有一點印象,大概是什麼時候在Youtube上看見的MV。也不是三拍子的節奏卻有著加入了「華爾滋」這個字彙的歌名。 「捕捉著╱不分離╱不被吹散般╱我們持續描繪著」 尾音拉得很長彷彿嘆息。很是透明,能夠安定心神的歌聲。舒緩的節拍下K不知不覺也得以平定心神繼續工作,連敲擊鍵盤的手指也輕快起來。他不知道那曲子被W重複彈奏、唱了幾次,只是當樂聲終於停歇時他也終於按下了視窗左上角的儲存鍵。房間裡變得特別安靜。 K在做了幾次深呼吸又猶豫了近十分鐘後才起身拿了鑰匙出門。踩著略為沉重的步伐走向通往頂樓的樓梯。 他來到門前輕輕地叩了幾下門。過了幾分鐘後仍沒有動靜,K原已打算打道回府,這時門卻開了一條細細的縫。W的臉出現在門縫間似乎不是很確定地向外望。 晴天似乎使她變得安靜起來。 W之後還是將門打開讓K進了房間。從窗戶灑落的陽光讓房間比前一次拜訪亮了一些。K釘上地圖的軟木板被立在牆邊,他選擇在那前面沒有擺著東西的地板上席地而坐。W坐在旁邊的床上,沒有說一句話。 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寂靜令K感到有些不自在。他沒有看向W對明顯沒什麼精神的女孩子施加壓力,只是依然看著那面地圖,一邊開口問:「那些紅點是什麼意思?我之前就有點在意了。」 「我想去那些地方看看。」W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氣虛,回答也相當簡潔。K只是點了點頭,便也不再開口。 這一日他沒有留在那裡那麼久。過分的寧靜使人多少有些無所適從。K也沒有對W如此的反差多想。畢竟也有些人碰上雨天會情緒低落,反其道而行也並非毫無道理。 07. 過沒幾天又下雨了。不大,但空氣極為潮濕,幾乎讓人感到有些難以呼吸。 K在從出版社回家的路上遇見一對向他問路的夫婦。雖然從未相識但K始終覺得妻子的臉有些面熟。他們的目的地是K住的公寓。因為同路K就讓他們跟著自己走。 到達公寓的時候K在櫃台才聽見丈夫向管理員詢問能不能上頂樓,K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對夫婦是W的雙親。鬼使神差下他向夫婦建議,他能帶他們上去,那兩人看向他的表情一下便變得多疑起來。 進到電梯裡的時候妻子向K問,他和W說過話嗎?K終於開始對這對應是W雙親的夫婦感到有些奇怪,也因此他的回應有所保留。 「她的腳不太方便的樣子,所以有回幫了她一把。」K的回答似乎讓兩人緊張了起來。K皺了皺眉問道,「怎麼了嗎?」 那兩人面面相覷,也沒有回答他。K也沒有再搭話的意思。 他帶著兩人來到頂樓時與已經轉小。K在W的房門口叩了幾下,門馬上就開了。 「你來了……」W看見K時看上去挺開心的說著,但眼神對上他身後的夫婦時臉上的笑容便凝住了。她仍舊倚著那把傘,先是讓K進到房裡,再關上門同那兩人站在外頭。似乎在爭論些什麼。 「你們回去!」 「妳知不知道妳給我們帶來多少麻煩?」 「受害的是我吧?」 「要不是妳在學校做了那種事情……」 「那是我的自由吧?」 「那麼骯髒的事情,而且那個男人……」 「跟你們沒關係!」 「妳怎麼能這麼說話?」 K聽見了很響亮的耳光聲。接著是W叫喊著要他們回去的聲音。在那之後W遍身帶著濕意地衝了進來用力地關上門、鎖上。K能夠看見她臉上有鮮明的紅印,已經有些腫起來了。 「好疼……居然打我……」W撲進K的懷裡便開始哭起來,但是罵著自己父母的聲音裡帶著很濃重的怨懟。K有些傻了,就這麼任她抱著自己把眼淚往自己的衣服上蹭。 08. W說她是被班上的女孩子推下樓梯的。 背對樓梯摔下去的時候能夠看見從廊道間窗戶照進來的炫目陽光。及時護住了頭部,但腳在著地的時候卻向外折去,於是腳踝的關節脫了開來。即使接了回去每每移動步伐都會感到疼痛。 她也喜歡那個在女孩子間廣傳為夢中情人的男老師。因為擔任幹部的緣故拉近了關係。因為妒嫉而刻意歪曲的謠言卻越傳越廣。 「哪個男人都能這麼釣上手」、「平時好孩子的模樣是淫亂本性的最佳掩護」。 接著書本開始被藏起來。上廁所時進的隔間被重物堵住門。輕蔑的眼光與背後的冷嘲熱諷。 留下後遺症的腳沒有為她辯護。已經傳開了的消息和那些女孩子楚楚可憐的懺悔讓多數人認為她根本是栽贓。最後連父母都用著極其侮辱人格的詞彙罵她。 她在夜裡取走了父親放在桌上要繳房租的信封,帶著覺得重要的東西出走。近十萬塊足夠讓她在這樣稱得上偏僻的老舊公寓租下一個房間,甚至還可以添置一些其他東西。 只是這樣逃跑,大概真的變成壞孩子了吧?雖然仍然想被愛著,但或許真的不會被任何人所愛吧?但即使如此,應該也是那些人造成的吧? 但那些人追了過來,把自以為能夠溫暖、感化人,對如今的她卻是足以焚身的日光帶到她的身邊,要她回到宛如地獄的「那一邊」去。 K看著已經哭得沒有了力氣癱軟在他懷裡,卻仍執拗地說著話的W,只是語氣淡然地問道:「為什麼要與我拉近關係?」 W的聲音停了下來。她哭紅的眼直勾勾地向K看過來。 「因為你不會像那些人那樣責怪我吧?」她答道。 「我是不會。」 「即便我是這樣子的,你也喜歡我吧?」她說道。 「我不否認。」 「先生能夠理解我吧?是我的同伴吧?」她問道。 「……或許。」 W的臉頰依然帶著淚痕和五指印,頭髮也有些凌亂,更是衣衫不整。看上去很狼狽,但K還是在她的唇邊輕輕落下一吻。 「……即使逃跑了,我也不認為你是壞孩子。」 「那就好。」 「……妳逃來我這裡也沒有關係。」 「嗯。」 她笑得像是隨時都會消失般,所以這一次由K緊緊地抱住她。 09. 隔天K在W的床上醒了過來。他身旁的位子已經沒有了餘溫。被子裡還有些黏膩,讓人有點不太舒服。K從床上起身撈起旁邊的褲子穿上。 他隱約聽見了水聲,但是走近浴室的隔間時霧面的玻璃也已經冰涼。隔間的門沒有上鎖,他輕輕推開,然後聞見了鐵鏽與水的氣味。 W拆解地圖用的美工刀與她的主人一同躺在磁磚上。 「明明說了,可以逃來我這裡沒關係的。」 10. W在那張世界地圖貼上紅色標籤貼紙的城市,多達百個。K花費了接近兩年的時間將那個女孩子想看,卻沒能看過的景色印在腦海裡。 最後一站是一個相當偏僻,一直下著雨的濱海小鎮。總是帶著微鹹味道的空氣。帶著古樸氣息的建築。在微雨中的海景有些朦朧,有著不太真切的美感。 K拖著行李箱在石板路上站著,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個人影。 穿著格紋襯衫和牛仔褲的孩子髮色是淺淺的棕,手裡抱著得幾個裝得滿滿的牛皮紙袋遮住了下半張臉和一部分的上身。那張很清秀的臉猛然一看有點像女孩子,有遮蔽物的關係看不出頭髮的長度。K不禁就看出了神,直到那個孩子衝向不遠處掛著旅社招牌的木建築。 K回過神來,稍微苦笑了下,口中輕輕哼著那首W唱過的歌,走入了逐漸下得大起來的雨中。一陣強風颳起,他的手一滑,W曾經作為拐杖的雨傘便飛進了雨中,再也看不見了。 「環抱著╱爭論著╱水乳交融著╱無論何時都不安定」 葛魯斯‧葛拉西蒙 瞬間、安寧、火山噴發 五十六歲的葛魯斯(Garrus)被一陣薰風叫醒,八月快過完了但天氣還是一樣炎熱,葛魯斯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從床頭牆壁上的縫隙中抽出一本鐵製的小冊子,這是他的身分證,葛魯斯是馬可仕(Marcuas)的兒子,全名迪哈納‧葛魯斯‧葛拉西蒙(Dhanna Garrus Gerasioms),他是羅馬的公民,他來自敘利亞,十六歲那年他被族裡的長老們推舉半強迫地接受羅馬共和國的徵招成為傭兵,從此他與家人分開,在地中海的船上服役二十六年之後指揮官接受了他的退役申請,他拿到了這本退伍證兼羅馬公民證,葛魯斯沒有回到家鄉,他離開草原太久已經不知道要怎麼跟羊群相處,他選擇在羅馬城定居,他開了一間打鐵舖,一年前羅馬共和國佔領了龐貝城,葛魯斯接受命令搬到這座有將近六百年的古城。 葛魯斯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在地中海服役的那些日子為他帶來光輝,與海盜、希臘人、腓尼基人的戰鬥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洗臉時左肩的刺痛提醒著他必須考慮一下打鐵舖的將來了,葛魯斯沒有結婚也沒有小孩,在羅馬城收的幾個學徒也都在他決定搬到龐貝後自立門戶,沒有一個人跟葛魯斯來龐貝。看著左肩上陳舊卻又不時隱隱作痛的疤痕,葛魯斯覺得自己時間不多了,半年前,新開的打鐵舖上軌道之後葛魯斯就開始尋找適合的學徒,經過六個月的篩選,葛魯斯心中有了人選,他叫昆圖斯(Quintus),是克勞狄烏斯(Claudius)家的第五個兒子,今年已經十五歲,是個清秀的孩子,葛魯斯見過他幾次,這個克勞狄斯家族住在斯塔比亞,那是一個可以看到拿坡里灣的城鎮,一個海邊的港口,三個月前昆圖斯跟著父親來龐貝拜訪親戚,他們住在隔壁的旅社,昆圖斯天天來葛魯斯的打鐵舖,他對於葛魯斯製作的那些水果盤和酒杯讚嘆不已,葛魯斯也樂於和這個捲髮的少年分享自己最得意的作品,那些東西無論客人出多少錢葛魯斯都不會賣,葛魯斯詳細地跟少年解釋每一件作品的製作過程和上面的花紋所代表的意義,少年聽得津津有味。 葛魯斯很喜歡昆圖斯,他覺得這位少年對於製作金屬器皿很有熱忱,對於美的鑑賞能力也相當高,葛魯斯讓昆圖斯在紙上畫下幾個他看過的花紋,昆圖斯畫得十分詳盡,葛魯斯認為昆圖斯有天分。 當葛魯斯洗完臉要把洗臉盆中的水拿出去倒時,突然一陣天搖地動,是地震!臉盆中的水灑了出來,但葛魯斯並沒有特別的反應,事實上整個龐貝城對於地震已經很習慣,這種小地震並不會特別讓城裡的居民感到驚慌,龐貝城的地震就和餐桌上的葡萄串一樣稀疏平常,雖然這幾個月地震頻繁的程度有別以往,但還是沒有人察覺有不尋常的地方,八月的地中海還是一樣的悶熱難耐,短暫的地震結束後葛魯斯看著地上的水灘罵了兩句,繼續往後院走去,也沒有要擦拭的意思,反正天氣這麼熱這點水等一下就蒸發掉了,整個八月都沒有下雨,乾燥的熱空氣都快把地面烤乾了,葛魯斯做了一個深呼吸,拉長雙臂伸展一下睡得有些僵硬的身體,他覺得熱空氣中似乎有甚麼東西,他的鼻腔和喉嚨感到一陣刺痛,但很快的葛魯斯就沒有去在意那些東西,龐貝城的一天開始了。 今天早上葛魯斯要完成一件素胚和一件拋光,鼓動風櫃燒旺爐火,五十六歲的葛魯斯依然健壯,將錫塊放進陶製杯中放入爐火用高溫融化,火焰將葛魯斯的臉照得通紅,火爐裡傳出來的熱度讓八月的熱襖更令人難受,如果這時候有人可以在旁邊搧風降溫就好了,葛魯斯想到昆圖斯,如果有那個少年在旁邊,這一點爐火的熱度根本不算什麼。當葛魯斯準備將燒熔的錫拿出來倒入模型塑形時又地震了,葛魯斯抓穩了火鉗不讓鉗子上夾著的陶杯翻倒,等地震過去後葛魯斯緩緩的將融化的錫注入模型中,待錫汁冷卻定型就可以進行下一個步驟了,放下火鉗,葛魯斯右手的虎口因為長時間的施力而感到疼痛,好像他的右手虎口就要從中間斷成兩半似的,葛魯斯又想到了昆圖斯,如果這時候有人可以幫他揉揉疼痛不已的雙手該有多好,完成粗胚的塑形後葛魯斯再度來到後院,從水缸中舀了一瓢水從頭頂往下倒,放在陰影處的水缸沒有照到太陽,缸中的清水在這炎熱的八月下旬依舊涼無比,清水帶走葛魯斯身上的汗水與煙灰,也帶走燥熱,待身體降溫得差不多,葛魯斯又舀了一瓢清水,將自己的雙手浸在水中,讓清涼的水緩解雙手的疼痛。 早上過了一半,越接近中午太陽的毒辣就越難耐,鳥兒與蟬已經不再鳴叫,高溫讓所有事物都慵懶了起來,提不起勁,葛魯斯坐在後院,手泡在冷水裡思考著什麼時候去克勞狄烏斯家拜訪,跟昆圖斯的父親說自己想收昆圖斯為徒,想把自己的店舖傳給昆圖斯,想著想著年老的葛魯斯開始昏昏欲睡,他的思緒全都在克勞狄烏斯家的第五個男孩身上,他很期待可以跟昆圖斯一起工作。 讓葛魯斯驚醒的是另一場地震,這場地震持續的時間比前兩次都久,葛魯斯納悶著今天的地震次數也太多,空氣中刺鼻的氣味還在,聞著葛魯斯覺得自己肺部都要痛了。葛魯斯回到室內脫掉濕透的衣服,並且擦乾身體換上乾爽的麻布衣,店鋪該開張了,葛魯斯在看店的同時進行今天上午的第二件工作,一組今天中午要交貨的銅製酒杯要做最後的打磨與拋光,這是很細的活,五十六歲的葛魯斯做起來有些吃力,他的眼睛已經沒有年輕時候銳利,葛魯斯又想起了昆圖斯,他認為昆圖斯可以把拋光的工作做得很好。 葛魯斯專心在拋光工作上,等他回神已經超過中午,將完成的銅製酒杯放進盒子裡包好,葛魯斯伸了個長長的懶腰,他決定了,把酒杯交給客戶之後就出發前往斯塔比亞拜訪克勞狄烏斯家,拿好酒杯關上店門,葛魯斯確認休店的公告掛好之後才離開,將酒杯送到客戶手上後葛魯斯思考著今天中午的午飯要吃什麼呢?等一下要上路了,中午的午餐可得要吃飽一些才行,市場上賣麵條、麵包的小販吆喝著,婦女們也完成早上的家務,帶著她們光屁股的孩子到市場上來,市場上各種人聲嘈雜好不熱鬧,突然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巨大的地震讓孩子們跌倒在地上,婦女們趕緊將孩子抱起來,下一秒所有人抬頭望向空中,眼中看到的景象奪去了他們說話的能力,他們看到一道灰黑色的雲柱從附近的山頭衝出來,直奔天空。 那是維蘇威火山,這是西元前七十九年八月二十四日,讓龐貝城在瞬間變成時空膠囊的那次火山噴發。 灰黑色的煙很快地佈滿天空,陽光被火山灰遮蔽,白天瞬間成為黑夜,接著燃燒的火山礫掉落下來,龐貝城陷入短暫的混亂,部分的人躲進室內,來不及的人就地倒臥,接著火山帶來的高溫與有毒氣體讓龐貝恢復了寧靜,幾乎所有人都在吸入火山氣體時呼出了他們的生命,超過攝氏一百四十度的高溫和劇毒,在一瞬間就奪走了龐貝城內所有的生命,他們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更不用說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葛魯斯倒下時,他想到的還是昆圖斯,他的心頭一陣抽痛,他生前的最後一個願望是昆圖斯能夠逃過這場災難,只是在他許願完之前就失去了知覺。 厚厚的火山灰覆蓋著龐貝城,彷彿是在為逝者覆蓋上一層厚土,接著在一夜之間維蘇威火山的火山碎屑讓龐貝消失在羅馬的地圖上,鄰近的赫庫蘭尼姆古城及斯塔比亞港口也一起被火山掩埋,連同葛魯斯最後的希望一起淹沒,隔天下午當維蘇威火山停止噴發時羅馬的土地上再也找不到龐貝城存在的痕跡,又過了幾個月這片大地恢復安寧,農人開始在這片火山女神賜予的肥沃土地上種植葡萄、橄欖與小麥,龐貝城逐漸被人淡忘成為傳說,直到一千六百年後才再度重見天日。 「自殺也是可以的呦?」 瞬間、簡單粗暴的、重要的物品被破壞 從那天開始,疼痛成為我唯一的感覺。 疼痛。 很痛。 惱人的頭痛這幾天一直侵擾著我,劇烈的程度就像答應了女兒卻沒能去看的那場煙火表演,晦暗不清的夜空裡持續碰碰碰地施放震耳欲聾的火花,一閃一放照亮夜幕。 因為太刺眼,連走起路來都搖搖晃晃。 一大早,我慢速地騎著老機車緩緩上小斜坡。因為疼痛的關係,現在無論做起任何事,我都會極度地小心,包括下樓梯、等馬路,這些芝麻綠豆的小問題,如果妻子在這裡,她一定會毫不留情嘲笑我,她是個令人受挫的女人,一直都是。 將車停在已經關門的店前,我拐進旁邊的巷子,空氣中到處都飄有燒紙的味道,灰燼無處不在,這裡很寧靜,但也不是人類定義上的安靜,只是就和外面特別不一樣,說不上來。 我經過總是散發臭味的公共廁所,巷子裡同樣是社會結構的一份子,不止我一個人面如死灰地天天報到,在暫時的時間裡,我們這些人被稱為家屬、遺族,被分類在像車站寄物櫃一樣的靈堂,到來時開門,離去時關門。 話說到這裡夠明白了:我的家人死了。 是女兒,很可愛,很善良的好女孩。 被一個渾蛋,和一群幫兇害死,荒謬地死去。 「唔!」 原本平緩下來的頭痛忽然像被鐵鎚狠狠地敲擊,伴隨暈眩,我停下腳步,伸手扶住離我最近的淨水區。這是老毛病了,忍會兒就過去,止痛藥都已經沒有用。等到症狀解緩後,我抬起頭,才發現不遠處有一個男人站在女兒的房前。 那是一個把頭髮都抓成倒豎的男人,穿著黑色T桖,從背影看不出年紀,他就站在關閉的毛玻璃門前,似乎也沒有要打開的意思,除此之外,他全身上下最顯眼的的地方就是數量醒目的白髮。 是女兒的朋友嗎?還是學校同學?我猜想,畢竟他完全不像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道士也不是在今天來……難道又是他們? 「喂、你是……」 我走上前,伸手想要拍他的肩膀,而對方可能聽到了我的聲音,早一步轉過身面向我,這使得我的問句消失無蹤,包括憤怒、恨意,心裡則浮現了更多疑惑。 全部都是因為這個男人正在哭,哭得一塌糊塗,眼淚鼻涕都流到下巴混濁一塊。 「啊、我是李心棠小姐的、嗝……抱歉,我一來就受不了,甚至不敢進去……」他哭到打嗝,我實在忍不住,從放在靈堂外面的桌子找到面紙給他。 看來他是在為我的女兒哭泣——確認了這個事實,幾乎是在瞬間,我湧起了一股哀戚,以及莫名的親切感。 要說為什麼我有以上的反應,原因便在於這幾日來致意的人沒有一個為我女兒哭過,其中包括害死心棠的兇手們。 我完全不明白他們怎麼還有臉來,甚至對我一點表示也沒有,我明明是被害者家屬啊。 「你是心棠的朋友嗎?」雖然笑不出來,但我還是盡量親切地詢問。 「大叔你是……?」 被一個頭髮花白的人叫大叔有點奇怪,但盡管髮色如此,他的面容的確是二十多歲的感覺,稱呼一個瘦巴巴的歐吉桑大叔也沒什麼不對。 「我是心棠的爸爸。你是來看她的吧,來、進來吧。」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還反過來提問這舉動,多少令人感到不快,但看他也很難過的樣子,我也不好計較。 像那種無視別人心情的傢伙,都是最惡劣的人渣。 我推開靈堂的門,入口進去就能直接看到心棠的相片。 男人進來以後捻起一根香和打火機,動作卻在抬頭看見遺照的時候停滯。 在他筆直的視線前方,除了我女兒的照片,還有另一個男的,他和她並排在一起,緊緊相依。 「哼。」我上前去將兩張相框分離,回頭就見男人瞧著我。 「很奇怪吧。」我恨恨地說。 在男人上完香後,我拉了一張塑膠椅給他,我們兩就坐在外面摺起紙蓮花。 「『那個』是誘拐心棠的垃圾鬼。」我指的是另一張遺照。 像摺蓮花打發掉守靈的時間一樣,我慢慢給他講起發生在心棠身上的事,那些人該遭天打雷劈。 「殉情公司……就是專門幫別人去死的,你知道嗎?」 「知道的。」對方點頭如搗蒜。 政府通過,合法設立。呵、是怎樣喪心病狂的人才會通過這種見鬼的法律? 「這樣也不用我解釋太多了。垃圾鬼騙了心棠一起殉情。」騙了錢,又把命也騙走。 「我不太懂誒……是怎樣被騙?殉情不是都要簽自願書嗎?還有手續和心理輔導,騙這個會被判重罪耶。」他邊說邊把摺好的蓮花推到桌角,又拿了一張紙,手還滿巧。 「因為垃圾鬼長了一張小白臉的樣子,又很會哄女人,心棠被他的外表和甜言蜜語灌了迷湯,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那些請來的心理輔導,八成隨便看看就以為她真的……」實在不想講出那個字眼。 「不過,有點奇怪吧?如果是利用關係的話,為什麼連自己也要一起去死?」 「領保險啊。」我隨口說。這種渾蛋去死的原因八成都不是什麼能見光的理由。 「殉情不能被保呀。」 「或者什麼……搞不好欠了人家一大筆債務,只好去死了……人渣心裡在想什麼我怎麼會知道。」 我對男人的反駁,不、提問感到有些焦躁。 「總之,聽說還有種種問題,有些醫生收了錢,只會作出對他們有利的診斷。」 四年前允許協助自殺的法律剛通過的時候,還有這樣的爆料報導,可是隨著時間和大公司的小動作,都漸漸銷聲匿跡。 本來以為是無關的事,卻沒想到竟然會發生在我和心棠身上。 「真的假的?原來還有這樣的問題?」對方露出驚訝的表情,連摺紙的動作都停了。 「你現在看到垃圾鬼的相片,第一天來的時候,我氣得把它摔在地上還被警告呢。」一想到那天的情景,我就氣憤難平。要不是真的很怕被刁難不准見心棠,別說遺照,人我也要從棺材裡拖出來。 「伯父的洩憤方法真是簡單粗暴呢。這個靈堂是被包含在殉情裡面的嗎?」 我無力地點點頭。 「整個葬禮的費用都已經付清了,是心棠付的。」 「李小姐不想給伯父添麻煩呢。」 「是啊,她從小就是一個懂事的孩子……說出來也不怕你笑,其實心棠跟我並不親……以前做了一些蠢事,從來都沒辦法好好陪在她身邊。現在我這個跟陌生人沒兩樣的父親在這邊難過生氣,仔細想想還真滑稽。」 「沒這回事的啊!伯父,不管怎麼說,你都是李小姐的親人啊!」 對方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 「伯父一定很難受吧。」男人用一種非常肯定的語氣說。 是啊。 是啊,真的很難受…… 已經……何止是難受了,我簡直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死是活,唯一使我還有活著的感覺,就是每分每秒的疼痛。 我趕緊揉掉發熱的眼眶泛出來的淚。 這麼多年來,他是唯一對我說這種話的人,雖然外表看起來有點奇怪,但是個好青年啊。 「不好意思啦、一直都是我在講話,你……你和心棠是怎麼認識的?」 垃圾鬼是心棠在網路認識的網友,我對這種不真實的東西多少有點感冒,不過如果他也是的話,我就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艘船了。 「我和李小姐是工作上認識的。」激動的安慰完我後,他又繼續開始摺紙。 不是網路呀,真是太好了。 「後來成為朋友嗎?」 「不,李小姐是我的前客戶,但她會找我諮詢一些工作以外的煩惱。對了、李小姐好像不太喜歡男性的樣子耶?當初我費了好多功夫才終於博得她的信賴。」 「那也是、大概也是我的錯吧。」 「唉?」 我真的……做了很多無法挽回的蠢事。 「心棠的媽是一個性子很急的人,生下心棠不久後,我們因為一些問題幾乎天天吵架。其實我應該多多體諒她才對,那時候我不知道她有恐慌症,我在外面做生意處處碰釘子,沒多久店就倒了,經濟壓力導致她發作,我卻以為她只是對未來產生不安才整日歇斯底里。原本她有一份作會計師的工作,也因為恐慌症的關係辭職,家計的重擔一下子全壓在我身上,心棠的媽偏偏又無法體諒,這使得我們的感情一日不如一日。」 但因為孩子的緣故,所以再怎麼樣吵我們都沒有離婚。 「後來,我轉行做起了土地買賣,原本燈飾店的作法不能複製,當時受到了業界前輩的幫助,雖然也吃過虧,不過好歹是有了點起色。因為前面生意失敗還欠下債務,我們依然不是很富裕但都沒餓著……至少心棠和她媽媽是如此,而我已經養成了抽菸喝酒的習慣,同時手邊有一點閒錢的話,就會忍不住拿出去賭,這些都是我僅有的消遣。比起家裡的老婆,菸酒更能撫慰我疲憊的心靈。」 就像要懲罰我般,伴隨不堪回首的記憶,太陽穴開始隱隱作痛。 「那時候如果可以不要這麼傻就好了……」我連嘆氣的餘力都沒有,「一個朋友找我投資做生意,當然是失敗了,同時,我外遇的事情也曝光了。」 正在喝水的青年猛嗆到在咳嗽,但我無法再分些同情給他。 「心棠的媽提出了離婚。就算壓力再大,她怎麼可以那麼自私啊?心棠那時才剛上國中!怎麼可以沒有母親?我們大吵了一架,我也發誓我會改,包括賭博喝酒,但她就是固執的不聽。在這一點上,她們母女倆可說是一模一樣。」 「啊……所以說是因為過去這些事情,導致李小姐不太信任男人?」青年一臉尷尬地說。 「離婚後,因為前妻沒有經濟能力,所以心棠是由我來撫養,但就像前面說的,忙於生計的我根本無法抽出時間來好好照顧她,而那個垃圾鬼,就是在心棠大學的時候透過網路接觸她的。原本我以為防著現實的人,不讓一些壞人接近我女兒,直到大學都不准她出去住,誰知道從那種地方……」 「這麼說來大學以後李小姐就搬出去了嗎?」 「我阻止過,但還是沒辦法。她一定是覺得很難面對我這個不斷犯錯的父親吧。我一直都感到很後悔,如果那個時候沒有外遇、要是沒有聽朋友的話去投資、要是沒有那一群人的話……」 我重要的物品被破壞了啊。 「嗯……為什麼?」 我抬頭看向青年。 「伯父已經對過去好好懺悔過了吧?」 「啊、嗯。」 「也改過自新了?後來也一直在努力了不是嗎?」 我點點頭。 是很努力、很努力的啊,但是明明已經這麼努力了,那些人卻…… 「既然如此,伯父已經沒有錯了啊。」 什麼? 「說起來……李小姐好像曾經一次跟我提到過她的家庭和伯父你呢。」他一副「想起來了」的表情。 「真的?心棠有提到我?」 自從心棠搬出去住以後,我們之間的交流更是少得可憐,只有在每個月的十號,她才會固定寄一些錢回來,除此之外,就連電話也是我在打,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心棠是絕對不會主動聯絡我的。 我萬萬想不到這樣的心棠竟然會向其他人說起我。 我突然開始不安起來。 她是怎麼說我的?提到時的表情和口氣是厭惡還是…… 「哦她說啊、對伯父你,雖然覺得很苦惱,可是卻無法討厭呢。」 不討厭……? 身體因為這一句話而開始發抖,無力握住的紙蓮花從我的手中掉落,青年一邊說著「伯父你在幹嘛呀?」一邊起身替我撿起了摺醜的蓮花。 「她……她還有說什麼嗎?」在青年經過旁邊的時候,我有些激動的抓住他的衣服問。 而他則搖搖頭。 「沒有了。」 這樣啊。 我放開手。 我一直沒有告訴女兒,其實去年夏天的河岸煙火我有去看,只是在很遠的大樓裡,隔著髒兮兮的玻璃,當臉像抹布一樣被按上去摩擦時,才能看清楚它。 其實我能明白的啊,心棠之所以一直不願意和我待在一起的理由,但我實在沒臉向青年坦白,我還有很多做錯的事。 但既然能在今天聽到這樣的話,稍微、稍微原諒自己一點也是可以的吧? 「……謝謝你啊。」 沉默了許久,我深吸一口氣,對青年說出了感謝。 「不用謝我的啦,倒是伯父你今後要好好保重啊。」青年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笑著對我說,完全不明白他帶來的訊息對我的意義有多深重。 真是個好人啊。 「既然已經悔改了,外遇、借錢和暴力什麼的,從今以後都不可以再做囉。」 咦? 他剛剛…… 「你說什麼?」 他剛剛說了什麼?他知道什麼?為什麼? 「中午了耶,時間差不多了。」青年就像沒聽見我的詢問,自顧自地看了一眼手錶,接著站起身說道:「我接下來還有約客戶在附近,就不陪伯父繼續聊了。再見囉,李伯父。」 等等…… 「等、等一下!你到底是……」 頭髮摻白的青年啊了一聲,轉過來面向我,這時候看著他,我才忽然發覺他好高大。 「忘了自我介紹呢,失禮了。」 他從褲子口袋裡抽出一張被擠壓到變形皺爛的名片單手遞給我,我急忙把名片翻到有字的那一面,有點髒的名片上頭,工整的電腦字體印著「自殺專家」。 「敝姓梟,請多指教。」 獨白 初春、多愁善感的、趕稿 現在這個世界上有七十幾億人,而一個人的死去究竟會影響多少人呢? 坐在頂樓圍牆上,思考著這個問題的陸祁音,用了自己的生命讓兩個人得到了答案。 ✴✴✴ 「張緯帆,你相信命運嗎?」 張緯帆睡醒時滿身大汗、用力喘著氣,儘管記了詳細的夢境,但那句話卻不斷迴盪在他腦中,就像一個緊箍咒一樣。明明已經過去五年了,但只要過完立春之後開始的初春時節,張緯帆就會開始不斷做著夢,直到她的忌日之後才會消停。 雖然時鐘指在三點半的地方,但張緯帆卻已經沒有任何睡意了。不顧家人反對,從商學院半路出家跑去念心理輔導的張緯帆,可想而知的被家裡斷了金援、趕出了家門。 也因此他從一個只會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大少爺,變成一個事事都能獨立完成的成人。 雖然最後他還是回到家族企業中幫忙,但如果不是這段經歷,他可能一輩子就這麼渾渾噩噩過去。 「還是起床吧,反正也睡不著覺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就連張緯帆自己都沒有發覺。小心翼翼地從書櫃上拿出一本封面有些破舊的密碼鎖日記本,這是在陸祁音的告別式上,他從夏冷泠的手上拿到的遺物。 ✴✴✴ 陸祁音的告別式,樸素到沒有什麼裝飾也沒有什麼參加者。 只有她的爸爸、弟弟、張緯帆、夏冷泠一共四人而已。對於陸祁音充滿厭惡的她媽媽、她哥哥,並沒有出現在會場。而這天也是張緯帆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夏冷泠」。在他們每次的見面中,一定都會出現「夏冷泠」這個名字,但他從沒想過會是在這種情況下見面。 「你就是張緯帆吧,我是夏冷泠。」儀式結束後張緯帆在稍做寒暄後本來打算離開,卻被人叫住。要不是對方有馬上報上姓名,他大概會直接走掉不管。 「這是祁音要給你的東西,她說密碼是你最後印象最深刻的日期。我有先試過密碼了,不過內容我沒有看,不用擔心。」沒有理會對方的眼神和不回應,夏冷泠從包包拿出一本小女生經常會使用的密碼鎖日記本。她的語氣有些嘆息、有些無奈,又充分壓抑了自己的情感。 「咦?」張緯帆頓時間有點無法理解現況,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會拿到所謂的遺物,畢竟他和陸祁音也不過就認識了三個月,來參加告別式已經有些超過他們之間的關係。 「另外,她要我轉告:『對不起,然後謝謝你。』詳情你看完那本日記本後,應該都會懂了。」沒有多說什麼,夏冷泠轉頭就離開了。只留下張緯帆呆愣在那裡,一時之間沒有任何反應。 ✴✴✴ 張緯帆還記得自己在告別式之後,馬上到附近的咖啡廳坐下來,打算仔細閱讀那本日記。密碼也彷彿反射動作一般,自然地輸入成功。 「張緯帆,當你看到這段話時,我應該已經自殺了吧。」 張緯帆一愣,但下一秒就緩慢地閱讀起裡面的內容。而當他整本看完時,外頭早已掛上了黑幕和星空,過於龐大的資訊量讓他無法馬上消化完成。但當下他的心中、腦中都充滿著各種感嘆。 究竟是為什麼讓一個十幾歲的人為了報復自己的媽媽跟哥哥做出這種行為? 明明早就過了多愁善感的年紀,但張緯帆又會忍不住一直想著那些「如果」的,即便那些就都已經是再也無法實現的如果。 他突然發現陸祁音的死,似乎比他所想的影響更加強烈。 ✴✴✴ 「喜歡,我最愛妳了。」夏冷泠從背後抱住正坐在電腦前面趕稿的夏茗泠,完全沒有考慮自己的行為是否會影響到對方。 五年過去,夏茗泠和夏冷泠自從那次夏冷泠的自殺未遂後,總算是順利確認了戀人關係。考量到自家父母跟各種問題,她們早早就從家裡搬出來同居。中文系畢業的夏茗泠順利成為一名作家,而夏冷泠則是在用大學時期打工的錢,籌備自己的咖啡店。 「今年也要去掃墓嗎?」夏茗泠對於自家雙胞胎妹妹兼戀人的妨礙行為沒有什麼反應,大概是因為已經習慣平常既強韌又獨立的對方,在陸祁音忌日前總會變得異常黏人。 「嗯。今年大概也會遇到那個人吧。」夏冷泠把頭埋在夏茗泠的頸間,不清不楚地回答問題。她沒有想要多說什麼,也不求任何言語安慰,只希望用夏茗泠的體溫安撫自己那至今仍然因失去摯友而不停疼痛的心臟。 或許是因為雙胞胎的天性,又或者是因為多年以來的相處。夏茗泠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讓她就這麼抱著。 ✴✴✴ 陸祁音的忌日經常都是下著小雨又寒冷的日子。 張緯帆早早就起床梳洗,換上合身的西裝,又回頭看了眼書桌上的日記本後,就踏出家門搭車。而到達目的地時,雨勢又增大了。 「好久不見。」張緯帆站在一棵榕樹前面雙手合十祭拜。這棵仍然很矮的榕樹,就是陸祁音最後的棲身之所。根部放了一束沒有包裝的花束,張緯帆知道陸祁音家中的人已經過來祭拜過了。他默默添上另外一束沒有包裝的花束。 不知道今年她的媽媽和哥哥有沒有出現。張緯帆一邊進行手上的動作,一邊想著。 「好久不見。」背後傳來一聲招呼,撐著傘的夏冷泠也到了。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默默進行手上的動作,沒有再次對話。 在陸祁音忌日那天見面,張緯帆跟夏冷泠都會碰到面。兩人並沒有刻意約好,其實也沒有對方的聯絡方式,只是他們都會在一大早就前往祭拜。祭拜完後一起走到搭車的地方,已經成為兩人特有的默契。 距離那個事件,也過去五年了。但陸祁音的死,至今仍然在兩個人的心中留下了不可抹滅的傷痛。而那些他們各自與陸祁音共度的一切,依然在他們身旁盤旋。 而他們現在只能用力按著左胸跳動著的心臟,咀嚼仍會持續糾纏著他們的那些過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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