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也是可以的呦?」 瞬間、簡單粗暴的、重要的物品被破壞 從那天開始,疼痛成為我唯一的感覺。 疼痛。 很痛。 惱人的頭痛這幾天一直侵擾著我,劇烈的程度就像答應了女兒卻沒能去看的那場煙火表演,晦暗不清的夜空裡持續碰碰碰地施放震耳欲聾的火花,一閃一放照亮夜幕。 因為太刺眼,連走起路來都搖搖晃晃。 一大早,我慢速地騎著老機車緩緩上小斜坡。因為疼痛的關係,現在無論做起任何事,我都會極度地小心,包括下樓梯、等馬路,這些芝麻綠豆的小問題,如果妻子在這裡,她一定會毫不留情嘲笑我,她是個令人受挫的女人,一直都是。 將車停在已經關門的店前,我拐進旁邊的巷子,空氣中到處都飄有燒紙的味道,灰燼無處不在,這裡很寧靜,但也不是人類定義上的安靜,只是就和外面特別不一樣,說不上來。 我經過總是散發臭味的公共廁所,巷子裡同樣是社會結構的一份子,不止我一個人面如死灰地天天報到,在暫時的時間裡,我們這些人被稱為家屬、遺族,被分類在像車站寄物櫃一樣的靈堂,到來時開門,離去時關門。 話說到這裡夠明白了:我的家人死了。 是女兒,很可愛,很善良的好女孩。 被一個渾蛋,和一群幫兇害死,荒謬地死去。 「唔!」 原本平緩下來的頭痛忽然像被鐵鎚狠狠地敲擊,伴隨暈眩,我停下腳步,伸手扶住離我最近的淨水區。這是老毛病了,忍會兒就過去,止痛藥都已經沒有用。等到症狀解緩後,我抬起頭,才發現不遠處有一個男人站在女兒的房前。 那是一個把頭髮都抓成倒豎的男人,穿著黑色T桖,從背影看不出年紀,他就站在關閉的毛玻璃門前,似乎也沒有要打開的意思,除此之外,他全身上下最顯眼的的地方就是數量醒目的白髮。 是女兒的朋友嗎?還是學校同學?我猜想,畢竟他完全不像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道士也不是在今天來……難道又是他們? 「喂、你是……」 我走上前,伸手想要拍他的肩膀,而對方可能聽到了我的聲音,早一步轉過身面向我,這使得我的問句消失無蹤,包括憤怒、恨意,心裡則浮現了更多疑惑。 全部都是因為這個男人正在哭,哭得一塌糊塗,眼淚鼻涕都流到下巴混濁一塊。 「啊、我是李心棠小姐的、嗝……抱歉,我一來就受不了,甚至不敢進去……」他哭到打嗝,我實在忍不住,從放在靈堂外面的桌子找到面紙給他。 看來他是在為我的女兒哭泣——確認了這個事實,幾乎是在瞬間,我湧起了一股哀戚,以及莫名的親切感。 要說為什麼我有以上的反應,原因便在於這幾日來致意的人沒有一個為我女兒哭過,其中包括害死心棠的兇手們。 我完全不明白他們怎麼還有臉來,甚至對我一點表示也沒有,我明明是被害者家屬啊。 「你是心棠的朋友嗎?」雖然笑不出來,但我還是盡量親切地詢問。 「大叔你是……?」 被一個頭髮花白的人叫大叔有點奇怪,但盡管髮色如此,他的面容的確是二十多歲的感覺,稱呼一個瘦巴巴的歐吉桑大叔也沒什麼不對。 「我是心棠的爸爸。你是來看她的吧,來、進來吧。」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還反過來提問這舉動,多少令人感到不快,但看他也很難過的樣子,我也不好計較。 像那種無視別人心情的傢伙,都是最惡劣的人渣。 我推開靈堂的門,入口進去就能直接看到心棠的相片。 男人進來以後捻起一根香和打火機,動作卻在抬頭看見遺照的時候停滯。 在他筆直的視線前方,除了我女兒的照片,還有另一個男的,他和她並排在一起,緊緊相依。 「哼。」我上前去將兩張相框分離,回頭就見男人瞧著我。 「很奇怪吧。」我恨恨地說。 在男人上完香後,我拉了一張塑膠椅給他,我們兩就坐在外面摺起紙蓮花。 「『那個』是誘拐心棠的垃圾鬼。」我指的是另一張遺照。 像摺蓮花打發掉守靈的時間一樣,我慢慢給他講起發生在心棠身上的事,那些人該遭天打雷劈。 「殉情公司……就是專門幫別人去死的,你知道嗎?」 「知道的。」對方點頭如搗蒜。 政府通過,合法設立。呵、是怎樣喪心病狂的人才會通過這種見鬼的法律? 「這樣也不用我解釋太多了。垃圾鬼騙了心棠一起殉情。」騙了錢,又把命也騙走。 「我不太懂誒……是怎樣被騙?殉情不是都要簽自願書嗎?還有手續和心理輔導,騙這個會被判重罪耶。」他邊說邊把摺好的蓮花推到桌角,又拿了一張紙,手還滿巧。 「因為垃圾鬼長了一張小白臉的樣子,又很會哄女人,心棠被他的外表和甜言蜜語灌了迷湯,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那些請來的心理輔導,八成隨便看看就以為她真的……」實在不想講出那個字眼。 「不過,有點奇怪吧?如果是利用關係的話,為什麼連自己也要一起去死?」 「領保險啊。」我隨口說。這種渾蛋去死的原因八成都不是什麼能見光的理由。 「殉情不能被保呀。」 「或者什麼……搞不好欠了人家一大筆債務,只好去死了……人渣心裡在想什麼我怎麼會知道。」 我對男人的反駁,不、提問感到有些焦躁。 「總之,聽說還有種種問題,有些醫生收了錢,只會作出對他們有利的診斷。」 四年前允許協助自殺的法律剛通過的時候,還有這樣的爆料報導,可是隨著時間和大公司的小動作,都漸漸銷聲匿跡。 本來以為是無關的事,卻沒想到竟然會發生在我和心棠身上。 「真的假的?原來還有這樣的問題?」對方露出驚訝的表情,連摺紙的動作都停了。 「你現在看到垃圾鬼的相片,第一天來的時候,我氣得把它摔在地上還被警告呢。」一想到那天的情景,我就氣憤難平。要不是真的很怕被刁難不准見心棠,別說遺照,人我也要從棺材裡拖出來。 「伯父的洩憤方法真是簡單粗暴呢。這個靈堂是被包含在殉情裡面的嗎?」 我無力地點點頭。 「整個葬禮的費用都已經付清了,是心棠付的。」 「李小姐不想給伯父添麻煩呢。」 「是啊,她從小就是一個懂事的孩子……說出來也不怕你笑,其實心棠跟我並不親……以前做了一些蠢事,從來都沒辦法好好陪在她身邊。現在我這個跟陌生人沒兩樣的父親在這邊難過生氣,仔細想想還真滑稽。」 「沒這回事的啊!伯父,不管怎麼說,你都是李小姐的親人啊!」 對方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 「伯父一定很難受吧。」男人用一種非常肯定的語氣說。 是啊。 是啊,真的很難受…… 已經……何止是難受了,我簡直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死是活,唯一使我還有活著的感覺,就是每分每秒的疼痛。 我趕緊揉掉發熱的眼眶泛出來的淚。 這麼多年來,他是唯一對我說這種話的人,雖然外表看起來有點奇怪,但是個好青年啊。 「不好意思啦、一直都是我在講話,你……你和心棠是怎麼認識的?」 垃圾鬼是心棠在網路認識的網友,我對這種不真實的東西多少有點感冒,不過如果他也是的話,我就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艘船了。 「我和李小姐是工作上認識的。」激動的安慰完我後,他又繼續開始摺紙。 不是網路呀,真是太好了。 「後來成為朋友嗎?」 「不,李小姐是我的前客戶,但她會找我諮詢一些工作以外的煩惱。對了、李小姐好像不太喜歡男性的樣子耶?當初我費了好多功夫才終於博得她的信賴。」 「那也是、大概也是我的錯吧。」 「唉?」 我真的……做了很多無法挽回的蠢事。 「心棠的媽是一個性子很急的人,生下心棠不久後,我們因為一些問題幾乎天天吵架。其實我應該多多體諒她才對,那時候我不知道她有恐慌症,我在外面做生意處處碰釘子,沒多久店就倒了,經濟壓力導致她發作,我卻以為她只是對未來產生不安才整日歇斯底里。原本她有一份作會計師的工作,也因為恐慌症的關係辭職,家計的重擔一下子全壓在我身上,心棠的媽偏偏又無法體諒,這使得我們的感情一日不如一日。」 但因為孩子的緣故,所以再怎麼樣吵我們都沒有離婚。 「後來,我轉行做起了土地買賣,原本燈飾店的作法不能複製,當時受到了業界前輩的幫助,雖然也吃過虧,不過好歹是有了點起色。因為前面生意失敗還欠下債務,我們依然不是很富裕但都沒餓著……至少心棠和她媽媽是如此,而我已經養成了抽菸喝酒的習慣,同時手邊有一點閒錢的話,就會忍不住拿出去賭,這些都是我僅有的消遣。比起家裡的老婆,菸酒更能撫慰我疲憊的心靈。」 就像要懲罰我般,伴隨不堪回首的記憶,太陽穴開始隱隱作痛。 「那時候如果可以不要這麼傻就好了……」我連嘆氣的餘力都沒有,「一個朋友找我投資做生意,當然是失敗了,同時,我外遇的事情也曝光了。」 正在喝水的青年猛嗆到在咳嗽,但我無法再分些同情給他。 「心棠的媽提出了離婚。就算壓力再大,她怎麼可以那麼自私啊?心棠那時才剛上國中!怎麼可以沒有母親?我們大吵了一架,我也發誓我會改,包括賭博喝酒,但她就是固執的不聽。在這一點上,她們母女倆可說是一模一樣。」 「啊……所以說是因為過去這些事情,導致李小姐不太信任男人?」青年一臉尷尬地說。 「離婚後,因為前妻沒有經濟能力,所以心棠是由我來撫養,但就像前面說的,忙於生計的我根本無法抽出時間來好好照顧她,而那個垃圾鬼,就是在心棠大學的時候透過網路接觸她的。原本我以為防著現實的人,不讓一些壞人接近我女兒,直到大學都不准她出去住,誰知道從那種地方……」 「這麼說來大學以後李小姐就搬出去了嗎?」 「我阻止過,但還是沒辦法。她一定是覺得很難面對我這個不斷犯錯的父親吧。我一直都感到很後悔,如果那個時候沒有外遇、要是沒有聽朋友的話去投資、要是沒有那一群人的話……」 我重要的物品被破壞了啊。 「嗯……為什麼?」 我抬頭看向青年。 「伯父已經對過去好好懺悔過了吧?」 「啊、嗯。」 「也改過自新了?後來也一直在努力了不是嗎?」 我點點頭。 是很努力、很努力的啊,但是明明已經這麼努力了,那些人卻…… 「既然如此,伯父已經沒有錯了啊。」 什麼? 「說起來……李小姐好像曾經一次跟我提到過她的家庭和伯父你呢。」他一副「想起來了」的表情。 「真的?心棠有提到我?」 自從心棠搬出去住以後,我們之間的交流更是少得可憐,只有在每個月的十號,她才會固定寄一些錢回來,除此之外,就連電話也是我在打,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心棠是絕對不會主動聯絡我的。 我萬萬想不到這樣的心棠竟然會向其他人說起我。 我突然開始不安起來。 她是怎麼說我的?提到時的表情和口氣是厭惡還是…… 「哦她說啊、對伯父你,雖然覺得很苦惱,可是卻無法討厭呢。」 不討厭……? 身體因為這一句話而開始發抖,無力握住的紙蓮花從我的手中掉落,青年一邊說著「伯父你在幹嘛呀?」一邊起身替我撿起了摺醜的蓮花。 「她……她還有說什麼嗎?」在青年經過旁邊的時候,我有些激動的抓住他的衣服問。 而他則搖搖頭。 「沒有了。」 這樣啊。 我放開手。 我一直沒有告訴女兒,其實去年夏天的河岸煙火我有去看,只是在很遠的大樓裡,隔著髒兮兮的玻璃,當臉像抹布一樣被按上去摩擦時,才能看清楚它。 其實我能明白的啊,心棠之所以一直不願意和我待在一起的理由,但我實在沒臉向青年坦白,我還有很多做錯的事。 但既然能在今天聽到這樣的話,稍微、稍微原諒自己一點也是可以的吧? 「……謝謝你啊。」 沉默了許久,我深吸一口氣,對青年說出了感謝。 「不用謝我的啦,倒是伯父你今後要好好保重啊。」青年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笑著對我說,完全不明白他帶來的訊息對我的意義有多深重。 真是個好人啊。 「既然已經悔改了,外遇、借錢和暴力什麼的,從今以後都不可以再做囉。」 咦? 他剛剛…… 「你說什麼?」 他剛剛說了什麼?他知道什麼?為什麼? 「中午了耶,時間差不多了。」青年就像沒聽見我的詢問,自顧自地看了一眼手錶,接著站起身說道:「我接下來還有約客戶在附近,就不陪伯父繼續聊了。再見囉,李伯父。」 等等…… 「等、等一下!你到底是……」 頭髮摻白的青年啊了一聲,轉過來面向我,這時候看著他,我才忽然發覺他好高大。 「忘了自我介紹呢,失禮了。」 他從褲子口袋裡抽出一張被擠壓到變形皺爛的名片單手遞給我,我急忙把名片翻到有字的那一面,有點髒的名片上頭,工整的電腦字體印著「自殺專家」。 「敝姓梟,請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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